脑洞者

【GGAD】The Dark Inside Me/我内心深处 (END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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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颗柠檬多少坑:

“格林德沃……位居邓布利多欲求的中心,也是他自己身上最黑暗的那一面。”
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——2018SDCC裘德·洛访谈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
    盖勒特·格林德沃离开戈德里克山谷不到两个小时,阿不思·邓布利多与他的漫长斗争便宣告开始。
    在事情发生之后,他花了一些时间抢救自己死去的妹妹。阿不福思渴切地看着他,脸上有一种陌生的神情。在某一时刻,阿不思模糊地意识到那是普通十五岁男孩对兄长的盲信。但那表情和阿利安娜苍白肌肤上的温度一样,逐渐转为绝望的冰冷。阿不思把开始僵硬的尸体放平在地面上。阿不福思转向他,嘴角咬紧,臂膀和脸颊上显露钻心咒鲜红的灼痕。如果他要揍他,阿不思绝不会抵抗。但是阿不福思没有多看他一眼,他抱起妹妹的尸体,走进了房间。阿不思知道自己同时失去了他们两个。他还失去了另一个人,但他怀疑自己是否曾经拥有过他。
    他让自己去收拾屋子,掩饰禁咒打斗与魔力爆发的痕迹,不然事情的真相会把他们全家送进监狱(全家。他机械地咀嚼这个单薄的词汇)。他的头脑是如此卓越,以至于此时仍能井井有条地运转。他需要去购买一副棺椁,选择一块墓碑,置办一个葬礼。他要准备好寻求帮助,获取同情,编圆一套谎话,就像他曾为他母亲所做的那样。就像母亲曾为父亲所做的那样。欺瞒与操控。这是邓布利多家族久经锤炼的技艺。他曾不顾一切地想逃离其中。阿不思清理完这个谋杀现场,确定万无遗漏。他打开被黑暗封锁的宅门,暑气蒸腾而至,烈日劈面而来,如同真实尘世的一记重掴,扇得他眼前发黑,耳畔嗡嗡作响。
    “你和我,我们永远会在一起。”他在头晕目眩中突然想起这句话。盖勒特意气风发的声音又坚硬又明亮,像一把冷硬的钢刀顶着他的后背直贯入心口。接着是第二句话:“我们可以拥有整个世界”,第三句,“没有什么能阻止我们”。阿不思抬不起头。他沿着道路疾走,在追索着他的无数狂妄幻想中落荒而逃。
***
    葬礼结束后,阿不思·邓布利多离开了家乡。他畏惧人们的流言蜚语,但是更难面对的是他自己。诚然,比起珀西瓦尔入狱的时候,他获得的待遇要友好得多。他是一位优秀的年轻人,在不幸的家庭事故中失去了又一个至亲。人们向他表达同情而不是讥讽。这反而令人更难忍受——当他是一个罪犯的儿子的时候,他内心有骄傲。他知道自己没有做错什么。他的牺牲是为了保护脆弱的家人。他知道自己看破一切,而那些因此嘲笑他、伤害他的人是有罪的。但这一次,有罪的人是他,他为了丑恶的私欲口吐谰言。耻辱切割着他的心脏,让他渴望在每一个无人的角落弯下脊背。但监视的目光无处不在。“我没有这样教过你。”当他向葬礼的来宾解释事情的由来时,母亲冷漠的声音在身后提醒着他。“你们中总有些人会令魔法蒙羞。”当他拿起自己用来掩盖证据的魔杖时,能听到变形术教授的讲话。而当第一抔黄土摔在那小巧的棺椁上时,一个面目模糊、形容憔悴的珀西瓦尔·邓布利多的剪影出现在女儿的墓前,悲伤地凝望着他。
在葬礼的尾声,阿不福思终于出现了。阿不思本以为他会说点别的。“我看到你去了巴沙特家,”他的弟弟说,“你还以为他会来吗?”
    阿不思无言以对,但他不能对阿不福思说谎,不能在这个时候。
    “我只是想,”他说,“有可能——”
    阿不福思一拳打在他脸上。
    阿不思没有修复自己的鼻梁。这持续的隐痛是他破碎家庭的最后一份遗产。也许是最后一份关爱。他的弟弟是个坦率的好人,还愿意给他足够的憎恶去撕开真相,让他看清自己是什么:一个狂妄的年轻人,自以为能掌控这宏大世界上的一切力量,却担负不起一个最微小的家庭。他曾经视这个家庭为泥潭和累赘,相信他的才能能将他从中拯救。但他真的像他自己相信的那样天才吗?
    在阿不思·邓布利多动荡的成长岁月里,对自己天才的自信是一根钢铁般的支柱,支撑着他全部的精神世界,此刻它被无情地敲断了。他不能承担责任,不能掌控自己,不能看清懦夫、骗子和野兽。那些真诚的夸赞是否只是城堡里的游戏?他真的超出常人,还是自以为是?他是否像所有受世界鄙夷的庸人一样,整日里抱怨着缺乏良机,却注定一事无成?
    他听见自己旧日的言语,用全新的角度去评估它们。那些目空一切的夸夸其谈,傲慢无知的残忍幻想:用智慧去引导茫然无知的芸芸众生,用力量去折服卑微怯懦的平庸生命——但如果他是那庸俗万物中的一员呢?他凭什么高出那万千各不相同的祸福与悲喜? 当他从云端跌落,他终于意识到平凡也具有的万般苦楚,与蕴藏其中的真实的生命。
    他的痛苦增加了崭新赤裸的阶段——对无知自我的羞耻。这羞耻像罪恶一样如影随形,把他像烛火下的蚊虫般照亮。即使在明朗的白昼,人来人往的道路中途,他耳边会突然响起格林德沃傲慢的语言,眼前掠过魔咒的闪光。巫师优先。为了更伟大的利益。你妹妹是个累赘。他愚蠢地声声附和。那声音像一记记皮鞭炸响在脊背,在每一个日常的瞬间里让他思维凝滞,四肢僵直,被内心深处翻涌上来的痛苦和难堪冻结在原地。
    他逐渐明白自己需要与这些罪恶记忆的幻影战斗终身。他往远方走。一个落魄的旅者,须发纠结,面带疤痕。那些声音仍然在他的周围回荡。但他渐渐能背负它们。
    他遇到巫师,麻瓜,妖精,更多神秘的智慧种族。他走进荒莽魔法的深处,并非依仗他的才能,而是他对无知的自知。前者终究有限,后者则永无尽止。“作为一个人类,你还不算太蠢。”巨人女王评价他,这个不能从一数到五的种族在群山里建造要塞。“曾经我只了解人类,如今我也了解狼。”狼人首领这么说,他白日的面孔像个忧郁的诗人。人鱼们引诱他潜水。巨龙在平原上展开双翼。雷鸟尖啸着引领飓风。“你还这么年轻,却理解对不同之物的尊敬,必然经历过可怕的劫难。”马人长老说,他们向他指引火星的轨迹,深色鬃尾在星光下摇摆。
    “还称不上。”阿不思说,谦卑深深灌入他的肺腑,正如傲慢曾经支撑他的脊背。他已领悟到,即使是那日夜缠绕他、吞噬他的痛苦,也并非是世间苦难中最蛮横的。
***
    阿不思遇见美人。发丝蓬松的女巫,眸光深邃的男巫,地下吧台边的蛇女对他缓缓伸手,颈后浮现流水般的鳞纹。不止一次,他几乎被那些诱惑捕获:一颗孤寂的心灵,渴求着苦旅中的一点柔情。他在吧台边就坐,话语尚未出口,不安已侵袭而来:这些美丽的面孔下隐藏着什么?他们能看透他吗?他们能读懂他吗?在哪些人眼中他曾那么彻底地暴露了自己?他可以收束自己的面孔,封闭头脑和眼睛,但他永远不能知道真相。猜疑与警惕像一根根钢针,在每一次交谈中遥刺他的后脑,提示他自己是如何不善于自控的傻瓜。他们是否能从他的眼睛里看见对爱的绝望的乞求呢?在他们微笑的时刻,唇角暗藏的是不是对这个可怜人的鄙夷呢?
    他也有那样锐利的魔法,可以看透陌生人的面目,洞彻那些真心。而这甚至更令他不安。当他注视着一张真挚的羞涩面孔,熟悉的既视感使他眩晕——那个人就是这样注视着他的吗?一个高高在上的观察者,掌握你自己也尚未明了的秘密?那孕育中的爱,一个心灵自愿向另一个心灵献出的禁果。在萌发的阶段,就已经被彻底地揣摩、估价了吗?
 
    虚伪令他鄙夷,真诚又令他骇恐,被人操纵的可能使他惊疑,控制他人的欲望使他作呕。爱是一把如此熟悉的利刃,正正反反将他刺伤。他无法与任何人建立关系。他逃开了。
 
    他在黑暗的房间里抚慰自己,闭上双眼,假装一切都不存在。但是即使是那短暂的欢愉中他也无处藏身。幽灵从身后浮现,低语萦绕在耳畔,画面滑落他脆弱的眼睑,深扎进脑海。那黑暗中的一抹冷白是盖勒特优雅飞起的锁骨,融金般的湿发,狼一般的眼睛,热汗恍如实质,烙印般砸落他的肩胛。“你快乐吗?”盖勒特催促地问,扣紧他的面颊,探索他的双眼,仿若在研究又一个深奥的魔法,如此好奇地投入其中。那神态曾让阿不思如此骄傲,又如此痴迷,“你喜欢吗?”
    可怕的回忆撕裂他伪饰的冷静躯壳,他挣扎着爬起,嘶声长叫,暴怒的魔法撞飞桌椅,书籍与药草翻卷,地板蛛丝般开裂。阿不思赤脚站在残局中央,一如他整个人生的隐喻。窗外雨声如震,虫声尖如刀割,他沉默地翻回床榻,任凭身体深处的喧嚣在死寂中冷透。


***
    当他是个少年英才时,他没能得到尼克·勒梅的回信。当他是个落魄行者时,他收到了珍贵的邀请函。他被请进那个神秘的书房。“我喜欢遇见年轻人。”尼克·勒梅说,干瘦的手指在灰袍里蜷缩,他的笑容真诚里藏着狡黠,“我喜欢看见他们的心。”
    阿不思在这里遇见厄里斯魔镜。
    他知道这面镜子,当然。他在少年时就读过描述它的篇章,畅想过自己会在里面看见的东西。像他这样自信与众不同的男孩,从不认为自己会看见俗世的感情和权欲。吸引他的一定是更超脱而高贵的东西。他会创造巫师的未来,会深入魔法的奥秘,至少,会一劳永逸地从病痛与受苦中拯救他的家人。但若干年后的现在,他不再那么想。他看向魔镜的中央,内心只有强烈的、卑微的渴念:他要在幻象里再次看见自己的家庭。
    但是他们没有在镜子里。
 
    镜子里是格林德沃。保留着若干年前他找不到巴希达家的屋子,把行李放在邓布利多家门口的造型。不耐烦的神色,明亮的眼睛,衬衫卷到了手肘,魔杖夹在耳边。他往锁着门的屋子里看了一眼,似乎在勉强维持最后的礼貌。然后他举起一只手——
 
    阿不思后退了一大步,差点撞翻身后堆积着几世纪珍贵炼金造物的长桌。尼可·勒梅站在一边,颤巍巍地露出关切的微笑。阿不思不由怀疑这一切早在计划之中:四百岁的老人,读取年轻人的心灵取乐,后者还往往心怀感激。
“有时我们会看到不愉快的真相。别把它当回事。”炼金术士这么说。
    但阿不思不能。这是奇耻大辱,这是对他十载苦行的否定,不亚于那夏日尾声时来自真实世界的迎头一击。罪恶与焦虑笼罩了他。他未曾改变吗?他仍然向往着他吗?他的内心如此可悲和狭隘,在这么多年后,想要的仍然只是从少年时的卧室中逃脱吗?
    他回忆过去的生活,惊恐地发现它们已在自我和解中模糊。他抽取记忆反复回放,看到自己从未是一个合格的儿子与兄长:他憎恨母亲森严的规矩,蔑视无能的兄弟,厌烦累赘的妹妹。他所得到的一切都是来自真实的报偿。
    但他牢记它们,强迫自己背诵那些关于背叛与忏悔的痛苦篇章。在真实与幻象交错的狂乱夜晚里,他一次次看着自己绕过忙碌的母亲和玩耍的弟妹,走上堆满奖状的阁楼,用悔恨和自戕充塞自己的脑海。一个月后,他再次出现在炼金术士面前,面色苍白,心无旁骛,要求对质那面倒映心中最深处渴望的镜子。
 
    镜子里一个人的背影。倚坐在暮色中的墓碑间,晚风吹乱他的发丝。他忽然转过头,眸中闪光,像一只机敏的鹰。
 
    “不。”阿不思说。
    “人们往往不能在里面看到他们认为自己想要的。”炼金术士说。“镜子只是我们心灵的投射,它不知道什么是对错,也不知道它照见的东西意味着什么。那由你来解答,年轻的邓布利多,你拥有你的心。”
    “那么我也可以改变它。”阿不思说。
声音在他的舌尖撕裂,足以切开钢铁。世界曾在他眼前崩溃,在那时他也未曾流露这样迫切的恨意与决心。但勒梅只是同情地看着他。
    “喔,”老人说,“喔,很奇怪,我的朋友。这听起来很像,但是,人们并不可以。”


***
    阿不思回到家乡,行李里装着厄里斯魔镜。“魔法的奇迹赐予更需要的人。”尼可说。阿不思接受了这份馈赠。他申请了霍格沃茨的教职,只为寻找一个安静的处所,远离别人,研究自己。千年的城堡优美又壮阔,但当他是个学生时,他从未想过自己会长居其中。他知道自己就像高飞的凤鸟,永远不可能在某一处长久地栖身。但时移事易。他发誓不会远离这所古堡,直到那个邪恶的影像从镜子里抹去。
    分院帽把他放进格兰芬多,这是一个未解之谜。父亲的案底让他被认为是纯血论的支持者,身处狮院使他度过了一段艰难的时光。他兼具鹰的欲望与视野,熟谙蛇的隐忍与心计,向往獾的真诚与关爱,可他从未在自己身上看见狮子的勇气与坦率。在黑暗的家庭秘密中成长,他所学到的是缄默、调和与无尽的忍耐。在某一段短暂的时日,阿不思以为自己终于挖掘了格兰芬多的性格,敢于将真实的自己和盘托出,不顾一切地去追求所爱——事实证明,那是一个错误。


    在没有工作的夜晚,他走进隐秘的走廊,揭开厚厚的帷幕,面对那面剖析心灵的镜子。格林德沃的面孔真实又模糊,像镜面上一道凛冽的碎光,又像一抹顽固不去的黑影。阿不思站在幻象面前,如同对待日日弥新的苦行。直到纹路爬上他的鬓角,他仍然没能把他从魔镜里抹去。
    他从未想过自己会从事教学,但他做得很好。他了解最受欺凌的孩子的想法,也洞彻最高傲的少年的心事。虽然这份工作未免琐碎和无聊。一开始,同事们给了他一些赞誉。对于他执教方式的啧啧赞叹,对于一些破记录的优秀表现的反复提及和褒奖。但逐渐地,人们的态度轻慢起来。报纸上出现了新一代的风云人物,学生们的交谈间出现了更新的仰慕对象。吸引人注意的是学术奖项,是决斗赛场,是国际论坛,而不是风趣的黑魔法防御术教师。当日子变得长而沉闷,他意识到自己是多么习惯于成为焦点。他可以轻松去获得奖项,取得名声,获得战绩。为什么不做呢?
    他书写论文,发表研究,参加集会,世界立刻注意到了他。欢呼应声而来,荣誉唾手可得。世界像敞开的牧场,任真正的天才攫取。这滋味如此顺畅而甘美。他几乎沉迷其中。只要想要,他可以拥有一切——这不正和他们当年所预言的一样吗?
    他们。他意识到他在用这个词。噩梦复现,将他从愉悦中震醒。他再次听到那些邪恶的声音,一声声烈日下的鞭鸣,让他冻结如旧日的石像。命运像一个宏大残忍的谜题,他终于在恐惧中参透其中一角。他推翻图纸,撕毁论文,把刊登采访的杂志扔向壁火。防御术教室里的教案砸在储物架上,引发一阵骨牌似的倒塌。一只模拟恐惧的博格特滚出箱子,像烟雾一般散开又聚集。阿不思拔出魔杖,等待着它展示他永无休止的噩梦,那形象将凝结着死亡、爱欲、忘却、仇恨……但最终出现的东西却让他哑然失笑。
 
    五年级学生纽特·斯卡曼德冒冒失失地闯了进来。
    “邓布利多教授!”他说,“我想问你——”
    他目瞪口呆,看着教授和博格特镜像般地站在原地。阿不思·邓布利多面对着世上他最恐惧的幻象:阿不思·邓布利多本人,和他一模一样地衣冠楚楚,唇边带着和他一模一样的温和微笑。
    阿不思说:“滑稽滑稽。”


***
    在最初的日子里,他没有想起他与格林德沃结下的誓言。在当时看来,它简直无足轻重。只不过是意乱情迷中允诺出去的又一个要约。那短暂炙热的情谊是一段永恒翻涌的黑洞,吞噬了他仅存的至亲,他通身的铠甲,他余生的全部安眠,他哪里想得起漫长清单上的那一滴微不足道的、寄托着少年真情的指尖血呢?
    但即便在最自我怀疑的日子里,那存在的可能性一直在他内心深处。他担心格林德沃终将着手去做他们曾经计划过的事。他担心他获得成功。他担心他将真的去徒手撬动整个被他们视为朽木的旧世界。他担心他还牢记他在其中的承诺。不,他知道他会去做。他知道他会挑起战火。他知道他将不得不面对他。而那时,年少时的可怕错误将第一时间被展示在世界面前。
    消息开始从远方传来。渴切的绿色深林。躁动的黑色山谷。沉默的蓝色冰原。魔法至上的幽灵游荡在世界大战后凄凉的大陆。学生和朋友为他带来世界各地的情报,他在其中听到熟悉的词句。他虽然龟缩在海岛,却仍织成了远迈大陆的羽翼。他犹豫着是否要展开它。他在三十年前就触摸了北风的脉动。如果山火吞没大地,却没人预报星火,他难辞其咎。
阿不思去了纽约。
    他没有魔法部的头衔,却已赢得了足够的声望,可以在聚会中列席。权贵们的交谈傲慢又无知,对变化的世界一无所觉。灯光黯淡的角落里他驻足躲避人群,缓解承受大量无用信息的烦闷。有人碰了碰他的肩膀。
    “教授。”那人说。
    那双黑色的眼睛盯住他时,他看见一切过去的闪光。“邓布利多教授。”帕西瓦尔·格雷夫斯部长说。他的语调悠长,似笑非笑。阿不思站在原地,同时意欲趋前和后撤。他的手指伸向装有魔杖的袖袋。格林德沃猛然攥住他的手臂。掌心在布料上发烫,他贴近如一个深涧里冒出的恶鬼,伪装的表壳蝉蛹般剖开,苍白的瞳孔熠熠生光。阿不思盯住他的双眼。他感到愤怒,恐惧,无助,眩晕。魔咒在他唇边冻结,世界在他眼前重影,清脆的鞭鸣震响在他耳畔,那是过往无数尖叫的回声。
    “是你吗?” 格林德沃在他耳边柔声说,“我的半身,我的爱人?你来和我一起去往我们约定的地方?”
    他回答:“我来阻止你。”
    他们沉默地对视。空气逐渐冰冷。格林德沃哂然一笑。他那柔情的语气,暗示性的身段,充满蛊惑的氛围,都瞬间消失了。格雷夫斯部长严谨的外壳重新覆盖他的面庞。他优雅地收回手臂,弹了弹大衣的领口。阿不思看见那个水晶的小瓶用金链缀在他的马甲内袋里。
    他的旧相识平淡地说:“你知道你不能。”
 
    阿不思逃回伦敦。穿过海峡,度过迷障,钻进大湖和禁林包围的古堡,霍格沃茨城堡接纳他如同包庇一个仓皇的孩童。他撞进装着厄里斯之镜的房间,拽开厚厚的帷幕,逼迫自己直视着危险的镜面。雾气散去。格林德沃在其中看着他。少年的面孔逐渐地淡去,取而代之的是更年长的,危险而锋锐的面容。阿不思滑坐在地面上,轻声发笑——人心多么疯狂,命运多么不公。权力,事业,声名与爱情。从最高的天穹到最微不足道的私人的夹角,他所有痛苦和欲望指向的中心,都站着格林德沃。


***
    阿不思衡量了人选,提示纽特前去纽约。不久之后他得到了格林德沃落网的新闻。这当然是件好事,但他知道事情绝不会如此轻易。美国魔法部的消息来源提示他格林德沃将要被转移,他赶到的时候战斗已经结束,海面上漂浮着囚车的碎片和傲罗的残骸。空气中传来翅膀的拍击声,他猛然回头。格林德沃骑着一头戴缰的夜骐,在空中注视着他。
    “看看你。”格林德沃俯视他说,语气里流露着坦率的无情与嘲弄。曾几何时,这种直白令他感到向往。
     “看看你自己,逃避着世界的变化,躲藏在一群小学生中间。你如此对待你自己,是对我的报复吗?”
    阿不思怒极而笑。
    “你仍然认为世上的一切都与你有关。”
    “当然与我有关!”格林德沃突然暴怒,狂风在魔法中炸裂,他的衣摆翻飞,瞳孔张大,银发根根竖起,比夜骐更像猛兽,“你拒绝了我们的道路,阿不思·邓布利多!而那让你无路可走,你难道看不出来吗?!”
    这是如此傲慢、卑鄙,歪曲事实。阿不思此生从未被如此彻底地激怒。狂风烈烈作响,魔法在他身体里燃烧,咒语让夜骐嘶叫着砸落水面,他挥动魔杖,看见格林德沃也正把魔杖举起。他召唤火焰与海水,通天彻地的魔法唤起他心中岑寂已久的生命与渴欲,让他血脉奔涌。毁灭性的魔法喷涌而出的一刻,他忘记了惨淡的人生,忘记了年少的罪孽,忘记了无数个难眠的长夜,只有愤怒,只有力量,只有激情——突然,剧痛从内部贯彻他的心口,像一把穿胸而过的尖刀。他狼狈地跌倒在水边,魔法在杖尖微弱地闪烁了一下,熄灭了。
    格林德沃在上方纵声大笑,似乎被这戏剧性的场景极度地取悦。他掏出那个装着血液的小瓶子晃了晃。
    “来拿。”他说,“我期待着”。
    然后他消失了。
 
    阿不思回到城堡,对魔法的向往仍然在他身体里兴奋地涌动,但他心力交瘁,如同一只归巢的年迈海鸥。镜子中的格林德沃向他伸出手。阿不思摇了摇头。
    “我不会加入你。”他轻声说。
    镜中的画面变了。他看见自己站在海面上,魔法的火焰翻涌,装有血誓的瓶子碎裂了,阿不思顺利把格林德沃击败。格林德沃倒在地上,魔杖抵在喉间,他奇异的眼睛像魔镜一样旋转出诱惑的波纹。阿不思似乎听到他的声音在寂静中回荡。
    那么你想要杀死我,掌控我,征服我吗?
    “不。” 阿不思说。
    那么,镜子里的格林德沃说,他露出了暗夜中的夜骐骑手一样的笑容。你想成为另一个我吗?
    金属表面如粘稠的流水,皮肉在他的脸庞上移动,那桀骜的身影上出现了阿不思自己的面孔。阿不思的幻象长笑着奔向海水和火焰,他像格林德沃一样,奔向广袤无垠的世界,奔向志同道合的梦想,奔向无拘无束的意志,奔向天空,自由,和风。
    画面消失了,十六岁的格林德沃再次出现在那里。就像第一次在镜中出现,也像他们第一此见面那样,留着柔软的蜷发。他站在邓布利多家常年上锁的大门边,不耐烦地伸出手,重重敲在门扉上。
    阿不思看着他。
    他说: “不。”
  
***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
    魔法部长闯进他的课堂。怒气冲冲。
    “就算你打不过格林德沃,”他说,“为什么不能去试一试?” 
    第无数次,阿不思想要答应他。他可以要求去制定计划,他可以尝试去解开血咒,最终,他可以从未知的恐惧中解救整个世界。但是然后呢?他会是一个比格林德沃更好的人吗?在权力的诱惑面前,他比格林德沃更坚定吗?在情感的勒索面前,他不是一向地如此愚蠢吗?当他施展强大的魔法,那沸腾的欲望如此炽烈地燃烧。那与格林德沃如出一辙的、施展天才的永恒欲望,追求力量的强大本能,难道不是让他们一齐坠入黑暗的本源吗?
    往事与欲念如同一座牢笼,镇压他对自我的全部善念。他不能相信别人,他不能信任自己,他不能放手取得荣誉,他不敢让任何机会施加在自身。即使他能战胜他,只要他依然没有走出这个牢笼,他怎么能保证自己不会成为下一个格林德沃呢?
     “我不能。”他说,“我只是一个教孩子的老师。”
 
***
    纽特在等他。他站在平台边,手脚笨拙,表情羞涩,像一个过快生长的少年。他不够强大,但蕴含着自己没有意识到的非凡潜力。他有真诚的朋友,有对世界毫无保留的善念,也因此能对诱惑做出简单明了的拒绝。他手上没有血,没有尾随的暗影,没有镜子里不可言说的欲求。他不是一头潜伏着的野兽。他是一个好人。
    邓布利多钦佩他。
    “可他们说。”纽特说,表情犹豫不决,“你是唯一一个可能比他更强的巫师。”
    “我不能对抗他。”邓布利多说。
    他知道纽特听出了他的话音,他没有说自己不如他强大,不能在战斗中击败他。他竟一时失笑。这么多年来,他背负着重重镣铐,在那些罪愆与噩梦夹缝中的窄道里穿行,终于挣扎出足够的喘息之地,可以纵容自己骨血里的傲慢和矜持。也许终有一日,他可以发掘逃逸一生的勇气,撕开深入血肉的禁锢,从泥泞的黑潭中抬头,再次成为自己。
    但那个时机并未到来。
    它真的会到来吗?


“我不能对抗格林德沃。”他又说了一遍。“必须是你。”
 
END
 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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